在羌塘步履蹒跚才发现人之极限
庆幸我的2019终于羌塘
而我的2020开始于重新定位自己
不需要去描述羌塘的荒芜,也不需要去描述它的壮阔。可能就是这两个字,就让人心神向往。在来这里之前,我对于羌塘只有侧面的了解,它曾经和大牛这个硬汉的名字有过关联,和可可西里这个故事有关,我知道夏勒博士曾在这里做过研究,知道我的好朋友,Rick Ridgeway曾和另外两个人一起拖着雪橇,去寻找藏羚羊的繁殖场,顺道登顶了几座山。后来研究保护地,知道羌塘是世界上陆地第二大的保护地,而面积大的保护地往往在高寒人类不适宜居住的区域。就这样,羌塘成了脑海中一块儿遥远而神秘不可及的地方。
对于羌塘的想象来源于这本书的封面,它记录着Rick一行徒步穿过羌塘追寻藏羚羊的故事
/李彬彬
羌塘,总面积近70万平方公里,跨越西藏、青海、新疆三省。而羌塘国家级保护区只是其中一部分,保护了近30万平方公里。除此之外还有可可西里、阿尔金山,色林错保护区等/李彬彬
有时候机缘就这样悄无声息来临,一种直觉和信赖让你抓住它没有放手。从初晓羌塘计划到站在拉萨,刚刚好两个月的时间。其实成行之前我是踌躇犹豫的,我很容易生长对于一个地方的热爱对于一段经历的眷恋。这会让我想尽办法再回到这个地方,去做一些事情, 去生长一些联系。但是能力和时间有限,是否能再开辟一块地方,我并不清晰。然而因为对于一些人一见面就会产生的信赖,对于一个未知地点的好奇,对于可能一起工作的憧憬,还是来到了这个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地方。
国际野生生物保护学会(WCS)梁子,一个爬山专门选择hard模式,有沟必下,有坡必爬,体力爆牛的高原动物,一个总是带着笑会隐去无奈与困难让周围人安心的男子,一个科学性极高的保护行动者;若不是在昆明和老左一起相聚,我们可能还会有几年互不相识吧/李彬彬
来了羌塘,人生第一次认识到自己会经历有心无力的无助感。刚开始以为高反不会发生,毕竟高原也上过几次,4千多的海拔也住过工作过一段,但看着一直忧心忡忡就是怕我们不高反的梁子,硬生生把“我是属于高原的”这句吹牛不打草稿的感叹咽了回去。果然,第三天晚上住在海拔4700米的班戈,心像飞起的兔子,快速蹦跶的快要翻车。缓了一天去爬山收相机,气喘吁吁到怀疑肺部到底被我落在哪里, 不知怎得一下子感觉不到脚趾,平衡都掌握不好,鼻涕横流,惨不忍睹。看着就在面前80米高的红外相机,感觉像看着拔地而起永远在生长的豌豆苗。而一个叫做梁子的人,在前面扭着小曲线上山,一会儿就坐到了相机旁。
这就是爬的我绝望的山坡,上面是车,而我们为了第二台相机先一路从第一个相机高点降到谷底,河沟里打了一转,然后硬着头皮爬陡峭的流石滩/梁子
来到了羌塘,学会了认怂。原来爬山从来不会嫌路远,嫌山高,最远最累的线给我我还觉得挑战十足乐趣横生。结果到了羌塘,我总是用余光在瞟开车的多杰和梁子,心里默默期冀他们可以把车开得再近一点再近一点。多亏了他们牛气冲天的车技,看着GPS的点位直接把车开上山,有时居然能开到相机旁。敬佩之心油然而生,依赖之情与日俱增,想着我的幸福生活就靠着这脚油了。但是回头想想,什么时候开始怕起走路来了?第一天还信誓旦旦,结果经历陡峭的流石滩, 向上爬一步溜半步,好不容易爬了一半,水瓶还滚下去,最后20步,简直做了五步一停,四站到位的心理动员,跑下坡都费力到要屁降;想着还剩下两条大沟5个相机,突然开始两腿发软,有了认怂的心。一路上,我就在想,这5000多米都爬成这个样子,还想着有机会去登山,那海拔和含氧量,我能控制自己的身体把路走稳就不错了。
第一天这个碎石路一路小跑下来,像滑雪一样,但是后面还是两腿酸胀,最后一泄气,屁降下山/梁子
WCS多杰,不把车开到最近的地方不罢休,虽然腿上负伤,但是到了相机点,经常还是会下车爬山来找相机,充满关怀的暖男一枚/李彬彬
来到了羌塘,认识到了自己身体的极限。以前真的以为没什么克服不了的环境,适应不了的条件。大意的以为自己还是几年前不错的体质,结果发现当身体出现不确定信号时,确实开始忧心自己会不会出现什么大问题,突然间单侧耳聋,早上起床的时候眼花需要带墨镜,晚上一直和想咳嗽作斗争怕吵到别人,偶尔睁开眼睛怕突然眼花变失明,腿肿了几天像铅块一样沉…不过当第三次需要爬山时,我突然能不累的在坡上爬上爬下,不再恐惧垂直爬升,那种身体又回到了自己的掌控当中,可以如意的迈开腿在石头上跳跃的感觉,就像突然恢复了新生。只不过,那天找了四台相机,没有一台找到的,充满了挫败感。怀疑完体力,开始怀疑智力。
诺大的羌塘,众生的渺小/李彬彬
来到了羌塘,才发现其实半个月不洗澡也没什么的。有限的热水都用来喝了,洗脸基本都靠湿纸巾,冻成冰渣的湿纸巾总是优先被放到火炉上或是睡袋里,它被寄予了七个人第二天焕然一新耳聪目明的重任。头发只剩下两个选项,糟乱着不管,要不就是克服万千困难梳通然后掉上大把青丝悼念,而不变的是帽子里那种难以名状的味道。但其实还好,只要不理会头发,其实每天我还是觉得自己干净利索的,在这种气候下,汗也不怎么出,干爽的只会纷纷飞雪般地掉皮。
来到了羌塘,再次为自己能有这样一份职业而感激涕零。对于失去的恐惧从很小的时候就根植在心里,最怕的就是时光流逝,沦为过客,对于一个地方,匆匆走过,于它于我都是不留痕迹的偶遇。而因为保护这份工作,可以深入到羌塘腹地,走到鲜有人去的沟谷险峰,去探寻这里野生动物的活动规律;可以深入到一个个不知名的乡村,探访最后的定居者,缩在方圆几百公里唯一的茶馆里,嘬着热茶,看他们在地图上比划着历史和现在;晚上可以睡在管护站里睡在会议室里,睡在各式各样的“床”上,钻进两层睡袋盖着厚厚的藏袍,除了脸冻得生疼,暖暖得睡到天明;偶尔醒来看烧的旺旺的牦牛粪炉子慢慢冷却,听旁边匀称的呼吸声,抑或偶尔梁子晚上一两声尖叫来伴,兰周加多杰天刚亮就悄悄生火,突然觉得生活是如此的真实平静,而这份真切,却是因为我有幸能走进这里才有机会切切实实去体验和沉淀的。
北措茶馆/李彬彬
即将从一个安置点再次搬离的雅曲乡/李彬彬
嘎措二村的茶馆里,有个漂亮的藏族姑娘,她们几个人主要负责茶馆来赚工分。这个孩子在我们访谈时,一直害羞地在厨房和外间游走,等他长大后,不知道他还记得这里有多少/李彬彬
在北措访谈,拿电脑的是WCS晓通,一个来过羌塘7、8次的女子,嘴上经常调侃,行动却充满了坚定和不服输的劲儿/李彬彬
北措茶馆另一隅,可以上的了山,可以访得了谈的WCS兰周加,一提到自己的孩子,眼前升起的都是幸福和温暖/李彬彬
来到了羌塘,才发现有太多想做的事情,不知道时间够不够,不确定能力是否能达到。去过了两极来到了这里,站在荒无人烟却驱动着全球水汽循环的这些地方,就仿佛站在地球的几个马达上,感受着它们的轰鸣,心生敬畏。从扎欧扎嘎收完相机出来,看到雪山脚下金黄的草地上布满了藏野驴,奔腾而过的西藏盘羊,追逐交配的藏羚羊,从车前像丢了命似的跑过去的藏原羚,集群而飞的雪雀,应接不暇的野生动物,仿佛一下子到了非洲的塞伦盖蒂大草原,但只不过,能够来到这世界屋脊上看这壮观景象的人少之又少,而我们对它的了解比起其他几个大型草原生态系统,更是只触及了皮毛。有一种冲动,有朝一日,这里会和东非草原一样,吸引着大量的研究人员,每个环节被我们熟知。
藏羚羊/李彬彬
藏野驴/李彬彬
西藏盘羊/李彬彬
猞猁/李彬彬
猎隼/李彬彬
来到了羌塘,赶在了一个历史节点上,看着时代的洪流从身边呼啸而过,激动到浑身战栗。羌塘,“北方的空地”,藏北的无人之境。因为时代的变迁,人类的脚步一点点从南部向北进军,放牧等活动一点点向北推移。就在很多人担心人类活动增强,人兽冲突增加,牧民的基本需求也在受到影响时,保护区实验区几个乡的搬迁在2020年之前就这样火速展开了。我不清楚之前的准备动员工作,只是每次我们赶到一个地方,发现这里不是人去楼空,剩下一个孤零零的茶馆和几户后面再走的老人孩子,要不就是各家各户忙着装大卡车,着急赶着一两天后一起搬迁而走。为了适应这里的气候和环境条件,一些社区保留着集体公社的制度,这些分工、这些工分、这些随季节变化的轮值,会去哪里呢?这些远离他们的牛羊,会存在多久?这些可能淡去的人类痕迹,会帮助这里的环境多少?没有这些定居者,保护者从哪里来,又有什么制度能保留他们的热情和对这片土地的熟悉?再一个百年,我们会如何回顾这些与气候变化交织在一起的人类影响与变革?
回到平原地带,我依旧是惶恐的,因为有太多的问题反而硬生生地闯到了脑子里,挥之不去。
去过了羌塘,真切的了解到一个一直奋战在前线的团队,年复一年,他们填补着一个个空白。
去过了羌塘,仿佛打开了另一扇大门,那里有光,质朴而坦荡,时而风起,才发现自己好像还没有摸到方向。
不管怎样2020年,会有微小的光,慢慢积累;会有更多的人,并肩同行。
请不要私自穿越羌塘,请带有敬畏给荒野该有的尊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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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彬彬,昆山杜克大学环境科学助理教授,美国杜克大学保护生物学博士,毕业于北京大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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